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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術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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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術課

今數術之書,尚三十餘家。天象、歷度謂之綴術;太乙、壬、甲謂之三式;皆曰‘內算’,言其秘也。

——《數術九章》

書院的課程安排不算緊密,但涉及很多不同的領域,甚至連調香都有專門的教導,各有側重。第一天的課以比較輕松的算術和古琴為主,也算是給學生們一個適應的時間。

阿初和林染早早就結伴來到講堂,沒想到還沒到時辰,講堂已經有好些人坐著小聲閑聊了。

“說起來,你昨天想說什麽?”阿初小小地打了個哈欠,忽然問道。

沒頭沒尾的話也只有林染知道她問啥,連忙探身過去,“就是那王家姐姐……好像對你有點微詞……”

阿初一怔,疑惑地道,“不會吧,我跟她們也不熟呀。”

阿初很早聽過王家姐妹的大名,但因她進京時婚儀六禮已走完前四步,後續侯府的宴會王家大姑娘王若慈都在家躲羞和備嫁,也就是由劉氏姐妹帶著去王家見了一次。而王若溪因恰好染了風寒,故而一直沒能碰面,沒想到成為了同窗,也是緣分。

“還不是為了大哥哥,我們關系比較好,尤其是你和大哥哥……”林染剛想說什麽,卻見王若溪踏入講堂,看到她們後便辭別小夥伴,輕盈都走了過來。

“這位便是雲家妹妹嗎?”互相見禮後,王若溪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阿初一眼,笑盈盈地問道。

阿初點點頭,看了眼林染,笑成了一朵花兒,“早就聽表姐說起姐姐,憾無緣結交,沒想到有這份緣成為同窗。今日一見,果然聞名不如見面,姐姐好生標致。”

阿初誇得真心實意,王家姐妹是京中排的上號的美人兒,王若慈精致嫻靜,王若溪清艷靈美,王家家風也靠譜,林暉被賜婚也能有這樣的妻族絕對是走運了。

“妹妹莫要誇我了,我亦是對妹妹神往已久。”王若溪來前就被母親叮嚀要好好留意這位未來姐夫的表妹,因著她是大劉氏嫡親妹妹的女兒,也是林暉關系最好的表親,跟林染更是好成一個人般。她娘還偷偷打聽過,要不是賜婚,這位很有可能跟林暉會結親。

王若溪與長姐年齡相近,關系極好,自然不希望她的婚姻有任何隱患,“據聞妹妹自幼隨父外放,見多識廣,我小時候也曾在江南外祖家住過一段時間,不知妹妹有沒有去過揚州一帶?”

揚州阿初還真到過,而且還住了一段日子,她跟三條就是在揚州認識的。阿初交友素來主打一個來者不拒,去者不追,王若溪遞出橄欖枝她也樂得接了。盡管看出對方有些想法,她也不在意,畢竟來日方長。

林染看著這兩個笑顏如花的姑娘聊得火熱,忽然覺得這段時間為了這事糾結的自己就是個傻子。見兩人就一些揚州見聞聊了起來,發現兩人連生辰都很靠近,沒一會已經友好地直呼閨名了。林染搖搖頭,幹脆地加入她們的閑聊,連蘇笙都忍不住偶爾提幾句書中對揚州的描繪,一派的和樂融融。

鐘聲一敲,書院的第一課正式開始。

講臺上一身素白常服的李夫子搖頭晃腦地說了兩句,便劈裏啪啦地打著他手中的金算盤,速度之快讓臺下的姑娘們咂舌。

阿初楞楞地看著身邊的姑娘們開始上手了,還沒回過神。她想象中的課堂應該是老師先講課,然後再實踐,怎麽這個一上來就讓大家算數?

作為被家族培養的大族貴女,這裏的每個姑娘都早早就練就一把打算盤的好手藝,應對李夫子滔滔不絕的數字加減完全沒難度。

李夫子滿意地點點頭,不愧是京圈的精英,基本沒有差異。驀地,一個安靜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一片的算盤聲中。李先生眉頭一皺,微微擡手,算盤聲驟停,只見他直接看向窗邊的人,“你來說說,現在數是多少?”

忽然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,自己還正在走神中,阿初就是再老練也有點局促,只能盡量無辜地看著眼前嚴肅的老頭。

老神在在的李夫子微微閉目,“就方才之數,再加三兩八文。”

阿初瞬間凝神,飛快地換算為數字運算,“三十八兩六十二文。”

李夫子挑眉睜開眼,又飛快地報了兩個加減的數,阿初心念疾算,順利答出,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夫子的臉色,確認自己沒算錯。

夫子斂了神色,看得阿初心中忐忑不已,暗自後悔剛才沒認真打算盤。幾個相熟的姑娘也紛紛坐直了身子,不動聲色地偷瞄著她。

沈吟一下,李夫子摸摸下巴的山羊胡,“老夫再考你一道,子裏有雞和兔子。從上面數一共有三十六個頭,從下面數一共有九十八只腳,問一共有多少只雞,多少只兔子?”

這個她會,就是二元一次方程嘛。阿初精神一震,連忙運算,“二十三只雞,十三只兔子。”

因著很想這個環節過去,阿初算得飛快,答案一出的時候幾個姑娘都側目了。看到李夫子驚訝的目光,阿初略有得意。

李夫子沒讓她再等,點點頭道,“那方才的最終錢數再減六兩七文看看。”

阿初傻了眼,不是說雞和兔子嗎?怎麽又繞回上一題了?她哪記得啊……阿初越想越急,越急越想不起,生生憋出了一脊背的汗。

“其他同學知道嗎?”李夫子也沒等她,直接地問。

啪啪的算盤聲,眾姑娘不約而同地道,“六十八兩七文。”

阿初這才留意到,大部分人,包括昨天一本正經的陳家小姑娘,都在跟著方才夫子的問題打算盤,只有幾個漏了步驟還在重算。這時候,她大概知道自己敗在哪裏了,臉色也不由得有些發燙,羞愧不已。

“你們可能以為習算盤只是為了將來在內宅算賬本,但珠算乃以算盤為工具,以算理為基石。而算術乃六藝之一,目的是致力於解決實際問題,包括土地丈量、谷倉容積的計算、堤壩和河渠的修建、稅收等等,非爾等所想的表面。”李夫子說罷也沒繼續為難,揮手讓阿初坐下,看了一眼小姑娘眼中略有異色,忍不住道,“拳不離手,曲不離口,你若是連基礎都不曾打好,何談後續,便是大齊這百年裏唯一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公也不敢只靠心算。”

阿初怎麽也沒想到,在這麽多年以後再次體會被老師抓著小辮子的悲催,頭都快要擡不起來了。林染等幾個交情好的姑娘也回過味來,同情地瞟了她一眼。

“你們出身高貴,又是女兒家,心氣高是正常,若是只求嫁人,那麽老夫自能勸解,女子無才便是德。”李夫子咳了一聲,語氣帶了一抹傲然。

“先生,”意識到自己被擺了一道,阿初也不爽了,意氣一上頭便道,“不夠虛心,按部而來,是學生有錯,這必定改之。但學生不認為這句話,女子無才便是德,說的從來不是讓女子愚昧,而是讓女子慎行。先生既然熟讀聖賢之書,有明理之智,又何必斷章取義,拘泥於文字而曲解內裏真意。”

李老頭頓了頓,沒再就這個展開再說,只是意味深長地道,“我們習算數,大則可以通神明、順性命;小則可以經世務、類萬物,裏面的學問博大精深。而算則是數理入門,基石打紮實了,才談得上後面的成才。既然知錯,便老老實實地練吧。”

阿初感覺像是打在了棉花上,連個回彈都不帶的那種。沒等她反應,李夫子已再度搖頭晃腦地報數字了,阿初咬咬牙,老實地跟著撥弄算盤。

講堂內,算盤珠子的聲響不斷。

第一天上課就被留校這種事,阿初前世今生加起來都沒試過。

“這就惱了?”舜華從窗外就看到少女一手托著腮,一手亂彈這算盤珠子的樣子,好笑地走過去。“被李夫子罰了吧。”

“說得好像你剛沒上課一樣。”阿初擡目看了她一眼,她的表現不都有目共睹了嗎?

舜華見她臉色如常,並沒有不忿或怨懟,連眼神也是平和略帶慵懶,笑了起來,“李夫子每一屆都是第一課,而且啊,都會找個倒黴蛋立威。這基本已成為長寧書院的不成為的規定了。”

“所以我就是那個倒黴蛋?”竟然還有這種事?阿初睜大眼。

“看著是了。不過你心情還不錯,我還道你被罰了會懊惱。”舜華坐在她隔壁的位置上。

“剛開始是有些,但確是我浮躁在前,沒什麽好惱的。”阿初之前只把這個書院當做嫁人前的培訓學校,所以心思並沒有放在學習上。這是她的問題,態度不正,真栽了也是自己送上門的。

“你這種心態大有人在,不過是她們都比較會掩飾罷了。”舜華對這裏的人了解比她要深,聞言也笑了,“李夫子昔日是戶部官員,為人古板,認死理,對人素來不假辭色,男女都一樣對待,也是這樣才會因得罪上峰而憤慨辭官,幸得書院收為夫子。不過,教導這些女學生也夠讓他頭疼了,所以有時候措詞便不太禮讓。以前的學生對他也是頗有言辭,不過是不願出聲罷了。你啊就是剛好分了神,被他挑上當儆猴的那只雞”

當然,他是老師,她們是學生,就算有時候說過了,也不會有人較真。畢竟進來的都不是普通人,鬧出什麽不敬夫子的傳言對她們名聲也不好,兩邊都各有考量。也就阿初這種對京中處事不太了解的,才會傻乎乎地撞上去。

想到這,舜華不禁同情地摸摸她的頭,也是這時才發現她案上的幾本數理書冊,均是藏書樓的孤本。“怎麽看這個了?”

阿初隨意翻開一本,若有所思地道,“我以前學數學,只覺能學以致用,又或是鍛煉思維。但我沒想過,原來數術和算術有這麽多的學問。李老頭說得對,不過是懂了入門……看來是我膚淺了。”

舜華有些意外,一般姑娘在同窗前被訓話,定然羞惱甚至心生憤恨,對先生有怨,但在阿初眼中卻完全沒有這些。她是真的沒有覺得受傷,反而是很認真地檢討自己的態度,繼而發掘更多。

看她頗有興致地翻看書冊,舜華不由得放松了心情,“李夫子曾任職戶部,熟知數理和算術,對賦稅預測等都有涉獵,甚至對星占、六爻亦有了解。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好好跟他請教,雖說女子習這些也沒什麽用處。”

“誰說沒用?”阿初瞪大了眼,不讚同她這話,“這些都是知識,知識是能改變命運的。”

通神明、順性命啊,三條不就是略懂這些才混到大正寺高層的嗎?這一塊簡直是常人的盲區,對她來說是非常實用的一個領域。阿初不指望自己能窺得天命,但自己的遭遇足夠離奇,她也想知道一切是源自於命運還是人心。

舜華噗嗤一笑,幸災樂禍地點了點她額心,“既然這樣,那我就告訴你一個盡情學習的機會吧。”

“什麽?”阿初莫名地有點不太好的預感。

“李夫子跟山長薦言,道雲家那小丫頭的心算不錯,要借來清理書院久積的賬冊。”舜華難得大笑,如同盛放的薔薇,美艷璀璨,“賬冊除了書院開支,還有相關賦稅,歷年的捐助等等,李夫子之前都當寶一樣收著,好不容易肯清理了,山長可是非常爽快地同意了呢。”

舜華同情地看著她,李夫子一下了課就直沖去山長那提了要求,快得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。她本來還想著安慰幾分,但現在看來也不是很必要。

書院很久沒出現心算和珠算這麽利落的學生了,李夫子是擺了她一道,但也是真心覺得不能浪費她的才華。

“我能拒絕嗎?”阿初提了個比較重要的問題,臉色已經有點頹敗了。

舜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,在阿初笑容露出前道,“只要你能拒絕得了山長的請求。”

手一歪,阿初的下巴跌在書案上,扁了扁嘴。張錦娘這種看著柔和若水,實際卻掌握著書院生殺大權的人物,哪有這般容易打消她主意?

“你都不知道山長對李夫子終於肯動一動那些賬冊有多高興……”

阿初心累地聽著山長如何幹脆地賣了她,興致缺缺地跟舜華聊了一下李夫子的歷史,才在管事敦促下目送她離開。

講堂回歸寧靜,阿初趴在書案上,看著講臺上方懸掛的牌匾良久,驀地嗤了一聲。

“通神明、順性命……嗎?”

阿初被李夫子抓去幫忙的消息很快便傳開了,她以一種意料不到的方式在書院眾出色姑娘中稍稍出了名。但沒人任何人羨慕或者妒忌她,因這時代從商本就低微,算術於女子只是技能,打算盤厲害的女子反而讓人覺得俗氣。

藏書閣的雕花檀木門被輕輕推開,林染一眼就看到那個在書櫃之間席地而坐的人,忍不住笑道,“哎,我們初寶真幸運,第一天進學便出名了。”

“這運氣給你要不要?”阿初頭也不擡地道。

“我可沒那能力。”林染知道她只是貪懶,並非真的生氣,笑容不變地挽著她的手臂,“這是《九章算術》嗎?不愧是我們家初寶,都已經在準備了。”

“拳不離手,曲不離口,我得把基礎打好,”阿初擡眸,驀地露出燦笑,“才能去刷那老頭。”

林染失笑,輕咳兩下,“李夫子是長寧書院的刺頭兒,你也別太過分哦。”

“我是那樣的人麽?”阿初看起來乖巧得不得了。她早過了意氣之爭的心理年齡,只是被人輕視有點不爽罷了,但也不至於鉚足了勁在算術上。

“可是這些你早就看過了呀,長寧書院藏書閣孤本不少,再找找其他的?”林染看了看林立的書櫃,那莊重的壓迫感讓她有點發怵。她跟阿初不一樣,她是打小不喜歡看書的,除了一些話本子其他的書都只是為了考核才看。

“溫故而知新嘛……這個藏書閣的規整均按類別,關於算術的也就這些了。”阿初踮起腳看了看,都是一些比較有名的書冊,不算陌生。

“你若是有興趣的話,那邊有些手抄本。”驀地,一道清冷的嗓音從藏書閣上方出來,阿初兩人驚得倒抽一口氣。

捂著唇忍下尖叫,林染顫顫地擡起頭,後方的書架頂端,一抹淡藍掠過。阿初拍了拍胸口,偏頭便看到一抹纖細的身影從後方書櫃拐出。

淡藍色的統一裝束絲毫不影響她獨特的氣質,姑娘烏發束起,清雅的面容沒有明顯的表情,一雙冷冽的美目猶如一汪清泉。

“春,春華?你也在藏書閣啊……”林染睨了阿初一眼,幹笑著福了福身。壞蛋,也不說有別人在,還好方才沒亂說話。

她也不知道有人啊……阿初無辜地眨眨眼,她進來的時候沒聽到裏面有人。“打擾你了,春華。”

嚴春華搖了搖頭,“方才看得入迷,一時間沒留意到其他人,是我失禮了。”

頓了一下,嚴春華指著藏書閣最裏頭的架子,輕聲道,“那邊有些以前學生的手劄,你可以去找找。我記得有一位前輩曾在太祖皇帝在位時任戶部尚書,大齊最初的賦稅條例,民生算計,她都有參與。晚年辭官後便在書院任教,寫下一些手劄,被書院收錄保存起來。”

“真的?那太好了。”阿初聞言,黑眸一亮。前人的經驗總結,無關任何學科,都是極為珍貴的資料。“可以隨意翻看嗎?”

嚴春華點點頭,“這些手劄有部分已經毀損不全,你若是要看,便在藏書閣看吧。至於外頭……就不必帶出去了。”

“我省得,多謝春華提醒。”阿初笑意盈盈地比了個抱拳的動作,嚴春華微微一楞,也沒再多說,抱著書行了禮便施施然離去。

“哇……初寶,看到了沒?她走動時耳墜都沒怎麽晃動呢!”林染看著那道身影遠去,不由得感嘆道,“不愧是大齊貴女典範,一顰一笑均是閨訓具表。誒,不對,我怎麽沒聽過長寧書院有收藏這些?”

“是啊,所以這事,就別跟其他說了。”阿初若有所思地拍拍林染的手,拉著她往閣內走去。

“知道了……嘿,不知道前輩們有沒有寫話本子?”林染也覺得這並不是需要周知的秘密,說說便放下了,“我記得長寧書院出過不少著書立說的女夫子。”

清風微拂,幾片花瓣隨風而來,輕飄飄地落在姑娘懷中抱著的書冊上。素手撚起一瓣粉色,嚴春華素來平靜的雙眸浮現一絲輕柔,擡頭看著藏書閣小樓的窗戶,細微的笑語幾不可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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